陈秋林:如果世界上必须取缔一个“家”,那就是艺术家

采访时间:2019年   撰文:刘昕怡     图片:Dan Sandoval  

2009年盛夏至秋初,千高原艺术空间。有这么一组白里泛黄混着细碎杂物看似粗砺的纸雕。它们或是脱离地心引力轻盈慵懒地“悬浮”,展示着某种令人捉摸不透的生命状态;或是将“我的三十年”中随时光更迭的七张脸直接赤裸地呈现,交织着总结式的诀别感和生活在别处的游离感。那日,参观的人不多,却少有的长久停伫,揣摩着这从汶川地震废墟中掏出来的破烂课本,是怎样避开现实的拘谨,蜕变成残存温度和记忆的艺术小人儿,生猛地撞击内心。

2011年惊蛰前夕,桐梓林德玛咖啡馆。一个戴着fedora风格小皮帽的瘦小女人站在门口,暗色调的朱砂红小西服上套着绒状微漾的黑色马甲,她的眼神穿过没有镜片的黑框大眼镜平和地望着街角。她站得很端正,两条很细的腿打得很直,踏上阶梯时才发现她很精神地踩着足有10厘米的高跟鞋。她就是陈秋林,2009年<<物之屏>>展览上那组轰动美国纸浆雕塑作品的创作者,3月19日A4当代艺术中心《欲——病理与凝视》展览中,唯一一位入展的女性艺术工作者。她前卫的潮人形象迅速替代了<<化装>>里的过分严肃和绚丽,<<溺水日记>>中的倔强和不安,网上照片的淡雅清爽以及视频采访中的少女式羞涩,甚至笔者有关TVB郭羡妮几分神似的笃自臆想。

我们在露台坐下,递给她从附近红旗超市里买的中南海5号,她随意地抽出一支,燃上。我提到她作品中与韩国导演金基德的某些相似性,城市间隔与内心隐喻的重叠、庞大历史流逝附着于卑微小人物身上的扭曲和抽离、浓郁的色彩与压抑背景冲撞出的诡谲视觉……城市变迁瞬息万变悄无声息地萌生,通过内心折射镜艺术手法的诠释,发出掷地有声的巨大声响。陈秋林如同孩童般一字一顿认真地说:“他(金基德)很会做故事,我经常做不出来故事。他的长镜头很慢,我的很快,也很难慢下来。”与金基德男人本性的残酷冷峻边缘相比,女性本源的柔软敏感,使陈秋林的作品表达显得更为随意和自我,这又让我想起了墨西哥女画家弗里达。

叫我艺术家像是在骂人

相比早期的作品,近几年陈秋林显得有些“清心寡欲”,多了几分用心斟酌的细腻。国外的市场日趋稳定,中国的市场也火热蓬勃发展,陈秋林却感到很害怕,怕作品太乱,怕自己太冲动。她说自己遇到了瓶颈,其实这是需要下定一个决心。

从学校学习的苏派美术转向在中国起步不久的当代艺术,创作初期也承袭了形式和观念上对西方当代艺术的盲目崇拜和很表面的借鉴。可是渐渐地,这种大同小异的“拿来主义”无法满足陈秋林对创作的本源追求,她对躁动的艺术氛围产生了质疑:“艺术不是一个idea,不是把一种东西局限在一个平面架上,不只是一个形式上的表达。”在地震废墟上捡起学生旧课本的那一刻起,她开始放慢脚步,她开始思考:“我是不是要做这个?”

这些年,陈秋林辗转各个城市,在国内外参展演讲。她如同突然窜起的华丽烟花,一只奔跑地过于激烈的豹子,在慢慢减速,她渴望变作一只优雅狡黠的野猫,她开始认真审视环绕身边的名利和诱惑,寻找游离与艺术间的契点,一个可以让她坚定走一辈子的契点。

发现、尝试和深思,寻得一种适己的方式去诠释。这便是她的创作逻辑。她十分清醒地意识到艺术的华丽高帽子之下,藏着怎样诚惶诚恐的尴尬现状。“艺术这行当,不是说一个作品做得多好多厉害,你就是一个艺术家。”她的目光里透着谨慎和坦率:“我从来不相信一件作品会怎样,我所喜欢的是一种,在很老很老的时候,被人说起,所有东西会连成一条线,形成一个概念。能坚持自己一辈子并产生这样强大力量的,才是艺术家。我挺害怕被人叫做艺术家,像是在骂人。我就是这么一个边缘的人,我做的都是我喜欢的事情。你会写字,你会种地,可我不会,我也只是在做人而已。”

如果世界上必须取缔一个“家”,那就是艺术家

陈秋林一直以一个谦卑的艺术实践者而自居,她一贯且永恒地关注着城市变迁。在快速的城市化进程中,骨子里带有的传统与现实的冲突,突如其来的境况和人的生活状态本身,总能引燃内心,激发她的表达欲和创作欲。以前拍片,径自萌发的第一感觉是直觉,很感性,有时候,完全是一种愤怒和怀念。可真正开始拍这些片子,带着很多情绪持续地做一件事情,拍过这些片子之后,陈秋林慢慢变得理智。

她恍然:艺术家不是一个能解决问题的人。

她甚至略显苍白地说:“我一直觉得艺术家在这个世界上,在整个社会分工中起到的作用是最小的。所谓做艺术和做文化的群体也真的太小了。这个世界上,不能少了经济学家、农业学家、科学家,太多太多的家,可是真的,这个世界上必须要取缔一个的话,那真的是艺术家。”

那我们不成了只有蛋清的鸡蛋,少了精神的内核?陈秋林的眼睛扑闪着冷静的光,化作看透红尘遁入空门的老者,毫不客气地给艺术判下了一个或许有救的终生监禁,还缓刑。一个好的演员、一个好作家,可以通过一部电影、一本书,从广泛大众更易接受的层面,影响到更多的人。可是倘若果真如此,世界上没有了达芬奇的蒙娜丽莎、梵高的向日葵、齐白石的花鸟虫鱼……我们的精神世界少了块多么有力的多棱镜,本就迟钝的感知将如同陨石撞向地球的最后三秒前,急躁不安心灰意冷的惨淡。

即便如此微不足道,艺术也像一根纤细的银针,看似漫不经心,一旦触碰神经,痛感贯遍周身。“如此而言,我们这个社会,艺术家确实应该有,还应更具意义和责任。”这本该慷慨激扬的言辞轻描淡写地从陈秋林单薄的身体迸出时,没有一丝口号式的虚张声势,而像一壶炖了很久的中药,熬出令人久违的舒心苦香。

艺术置于城市的各种躁

2010年12月4日北京798长征空间举办台湾艺术家陈界仁先生在大陆的首个个展,作品《帝国边界Ⅰ&Ⅱ》。陈秋林给予了这位长辈兼友人很高的评价:台湾最好的艺术家。万众瞩目被人们臆想得光怪陆离的台湾艺术圈让陈秋林感到很意外,她喃喃式自语:“好奇怪,台湾不是这样的,却会出(像陈界仁)这样的艺术家。”

听得莫名其妙,陈秋林纠正了笔者关于“台湾的艺术空间开放些”的错觉。她言简意赅道:“恰恰是更窄,更紧。”台湾是简单的,地方小,整体上比大陆稳定,技术好,但是出于意识和地域文化等各种原因,台湾艺术家真的没办法跟大陆的相比,很多拘谨。大陆有很多优秀的艺术家,他们的艺术质量、概念等等做得非常好,这是真的。

当下,北京太燥,空气燥,人燥,心情燥,什么都燥。重庆也躁,跟北京不一样的躁。

国内目前的现象和市场,跟三十年前的台湾一模一样。那种躁,那种暴,是突然有了市场之后的躁。像一款手摇式爆米花机,轰隆隆地,整个袋子都极速膨胀起来。充斥的这些乱,慢慢会好起来,需要一个过程。这也是当代艺术进程的一种必然,一定得先出来,然后再慢慢收,慢慢调,慢慢理。

不少人总是虎视眈眈地打望着西方当代艺术的趋势和风向,伸长脖子等候着端倪露出的蛛丝马迹,风一吹草一动便若那憋气太久的潜水者,趋之若鹜地猛扑过去。陈秋林坦言,我们与国外的东西永远没办法像天线那样对接。我们观察到的是某个单项作品,没办法真正深刻了解其中文化的产生过程,经历了怎样关键的阶段和背后的故事。中国文化的断层固然很强烈,因为每次革命都是革文化的命,但正因为存在于中国这样的一个历史条件下,它有它的好,永远都那么新鲜。

作品是内心的慢性解药

春节前夕,陈秋林从台湾回来,鲁明君同她说起这个叫《眼与心》的展览,关于精神和意识。在鲁明君详细陈述之前,陈秋林道出了一直囤在心里的一个结:能不能帮我找一个心理医生,帮我做一个心理分析。

“其实每个人都有一定小毛病的,或许在某一方面。”陈秋林自顾自地说。

“你的想法跟我的主题真的很贴。”鲁明君自顾自地答。

就这么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两句话,让陈秋林的自我设疑与鲁明君的策展主题不谋而合。后来,陈秋林与心理医生秦伟做了一次面对面的专业剖析,结果并非陈秋林所意料,却很有趣,她再次恍然:人跟人之间,不管怎么权威的专家,都没办法在第一时间了解到,甚至很微小的一部分。

“我发现我更像一个倾诉者,而我其实不是一个很喜欢说话的人。”眼前的陈秋林,头发似乎很短,开始甚至我惊异地以为帽子下是一颗低调而华丽的光头,直至从帽沿边晃见一小截干净精悍的发端,才猜想她是将头发高高束起。却还是使人想起《笑傲江湖》里令狐冲那个剃了光头的怡玲小师妹,特别的纯净和直率。她的眼里有说不出的淡定和透彻,似乎什么都看得很平和。可是源于矛盾的性格,她的作品总有萦绕不去的隐忍躁动,其实陈秋林本身便是敏感而不安的,以前是,现在是,一直都是。艺术与现实,工作与生活,内心与表达,她都努力追寻这一种平衡。很多时候她觉得自己不像是在做作品,所有的东西,都像是与生俱来的,只是在适当的时候,找到了适当的表达,就是在做自己。

将内心堆积的某些相似性极强的东西倒出来。艺术于陈秋林,如同很多人写博客、种花、自拍什么的一样,是某种情绪的载体、储蓄地。每当这种磁场极烈的感知在内心满溢之后,就小心翼翼地转移,进行一种实验性的控制,一旦落地便潜心酝酿着容器的新储蓄。

为了平衡生活与工作相对独立的纯净空间,陈秋林一开始便同算得上半个同行的男友说好:不要跟我谈工作,我们就实实在在地过日子。对她而言,生活更重要,而另外一部分,是一场内心与现实对峙的独角戏,是她自己的,可以肆意霸占夸张演绎任性决断缓慢处理……各种各类飘忽不定的意志和愿望就从这里开始。

难得的是,陈秋林内心自愈的慢性解药,通过艺术表达呈现出一种坚韧而温吞的社会共性。这些高度“加工”的现象,大家不一定能接受,却给予了最坚实的回应:质疑、理解和尊重。

双重否定的兔子会咬人

采访中陈秋林的语调始终有些散漫,像一台老式的宝丽来即显胶片相机,得候上一两秒,影像才逐渐清晰。虽然交谈尚为轻松,虽然陈秋林在内心与作品上更似一个倾诉者,她却自曝自己其实是个寡言少语的人,不可以没有障碍地跟人谈话,属于广场恐惧症和幽闭恐惧症的综合体。一个人待在小黑屋子会害怕(并不是怕鬼,陈秋林相信另一空间的存在,对未知事物产生害怕和好奇,但不认为那是鬼),与很多人共处一室,置身于很大的“场”中也会胆怯和不安。这个时候,她就会找个地方躲起来,关掉耳朵,不说话。所以很多时候你不会在展览开幕式上看到陈秋林,即使是她的个展。她乐呵呵地说:“要让别人找不到你其实也挺容易的。”那神情语调瞬即又像小捣蛋那般洋洋自得,让人又爱又恨。

叛逆是陈秋林的惯性轨迹,小时候便是“臭名昭著”的“匪头子”(调皮捣蛋)。长着一副极具欺骗性的柔弱安静的脸,怎么也学不会将锡箔纸做成耳环和项链来“装小姐”,一说到捉鱼捉鸟,小辫子便在撒野瞎跑中翘得老高。如同孙悟空有个紧箍咒一样,陈秋林有个毕业于中文系的严父,特别是放假,以免伤及无辜破坏其他小朋友及其家长的安宁,严父采取了“非暴力不合作”的强硬手段,将小秋林关在家。反正闲着也是闲着,闭关修炼的小秋林翻起了屋子里堆积如山的厚厚书本,似懂非懂地读起来。

曾经朋友推荐了一个说是很厉害的星座专家,报过生辰之后,星座专家直接说这一辈子有两个时间她不算,陈秋林的就是其中一个。变数太大。陈秋林体内有一条完美的黄金分割线,特立独行与安分怀旧在体内互不干扰地静静发酵,酿就了她独特的矛盾性格。骨子里,她喜欢小国寡民,喜欢自然安静的生活,可又不可免俗地憧憬着高科技带来的新时代。她在纽约待的时间比较长,遇到在各自领域很顶尖的人,看到很炫很好的生活状态,她会由衷地感到“其实这样真好”。末了,她也会清醒地自嘲:人呐,真的很容易羡慕被人的生活,即使对别人的生活一无所知,看到的只是一张华丽的外衣。

北京上海成都重庆这样的大城市又有几个?可是中国有成千上万的县城,那里有最平实朴拙的老百姓,那种才是真正的中国生活。2003年起,每年陈秋林都会跟这一群人,城乡发展交界边缘化的群体,并非一家一户,而是一个区域一群人。陈秋林花很长的时间泡在那里,如赤子亲近黄土地那般去靠近他们,去融入他们,去记录一种生命状态。今年她会同中国国家地理合作一个项目,依旧做县城。

回归很闲又可以做事的成都,并以此为创作基地,是性格使然,让陈秋林很安心。是的,陈秋林就是一只亦动亦静的兔子,但,是野养的,急了就会咬人。连她自己都笑嘻嘻地打趣说自己的朋友大都被她实打实地咬过一口。